柳永《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一名句妙在何处,历来众说纷纭,然而我以为都没有切中要意。
领会这一妙句之“眼”在哪里? 在“多情自古伤离别”的“伤”字上,在“酒醒”之后的 “愁更愁”上,一句话,在于借物寄情的贴切,在于烘托渲染手法的妙用。 为了把别后之愁更甚于离别之时的情形淋漓酣畅地描摹出来,离人想像出一个“酒醒”之后的“感情场”。
在这个“场”中,作者没有直抒胸臆 ,而是借物寄情,以物传情。透过“场”中物象的表层,人们发现这些默默无语的景物所能表现的不但不能给离人一丝温馨、安慰和希望,反而神奇般地在离人破碎的“伤”口上撒了三把“盐”。
一为“杨柳岸”。离人“酒醒”后若不停在杨柳依依的岸边,也许不会触景生情,眼前立即闪现出恋人泪流满面、依依不舍的灞陵折柳赠别的情景,也许心情会平静些。
然而船停之地偏偏是那个触动离人内心的“伤心处”——杨柳岸,怎能不叫他睹柳思人,倍感伤痛呢!“杨柳”无情地搅起离人的思亲之潮。二为“晓风”。
秋天拂晓的风要比傍晚时的风更凉,“酒醒”之后经凉风一吹就更觉清冷,肌肤之寒立即引发出离别恋人的凄恻之情。本想一醉了之,除却“清秋节”中离别之时的“冷落”之苦,却不想“酒醒”偏遭凉风吹,真叫人凉上加凉心更冷呵!“晓风”无情地吹皱了离人凄冷的心湖。
三为“残月”。离人多么希望去时有日,归来有期,尽早同佳人重聚呵,然而一想到这一去要到那烟波浩淼、暮云沉沉、空阔广漠、千里之外的楚国,飘泊无依,归期渺茫,何时能与佳人重逢? 便不忍再想下去,只有“一醉解千愁”了。
断不料“酒醒”之后映入眼帘的却是“破镜”般的“残月”,顿使他“重圆”的希望化为泡影。这岂不是叫人绝望的生离死别吗? “残月”在离人和恋人的现在与未来之间竖起了一堵穿不过的“墙”。
杨柳、晓风和残月是表达依恋、凄恻和诀别之情的三个极富表现力的典型的意象,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哀婉动人的意境:倚着船舷的离人抚摸着岸边飘拂的垂柳,遥看挂在天边的一弯残月,习习凉风阵阵袭来,想起与恋人“无语凝噎”的离别情景,怎不令他柔情绵绵、肝肠寸断! 真是天亦凉人人更凉,“借酒浇愁”的初衷不但未能实现,反而让自己陷入更加痛苦的境地。是这三把“盐”制造出离人心中事与愿违而又无可奈何的感情落差,烘托渲染出“醉不成欢惨将别”“举杯浇愁愁更愁”的极度伤感的氛围,使笼罩于全篇的离情别恨更加强烈感人。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近乎白描式的写法之所以能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染力,关键在于作者把浓烈的感情毫无痕迹地揉进这个场景内的三个意象中,借用最能触动离人情丝的三个极富暗示性和夸张性的典型物象表达离人的离情别绪,不明言情而情却无处不在,无处不浓,浓到使读者很难确定究竟是重在写景还是重在抒情,真正达到情景交融、物我化一的境界,真正是“至情言语即无声”,“一切景语皆情语”了。柳永把借物寄情和烘托渲染这些传统技法的妙用发挥到了极致,使得“杨柳岸晓风残月”连同他的众多脍炙人口的名句被传颂为千古绝唱,真可谓实至名归,当之无愧。